苏州乐园

1981年苏州人家的全家福,比人世间


        

看电视剧《人世间》,最让人唏嘘的是那张全家福,这让我想起,我家也有这样一张意义非凡的全家福。当然,迥异于《人世间》冰天雪地的东北味儿,苏州人家的“全家福”是软糯、甜香的,有江南人家特有的调子。

论“规模”,我们家比《人世间》两儿一女的周家大多了,爷爷奶奶育有五儿一女,各自又开枝散叶,如果现在能聚在一起,恐怕排兵布阵要忙上一阵,当然,年那个春天,人还没那么多。

年的春天,全家人决定一起给我的爷爷(苏州人称为“阿爹”)过生日,阿爹“下令”,定在3月31日,全家去拍一张全家福。

这可是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的,当时父亲4个兄弟(父亲排行老四)都在外面跑码头说评弹,我们叫“说书”。“说书先生”一年到头都没有休息,过年的时候,别人家年三十回家,说书先生要往码头赶,赶年初一“开书”。从我记事起,父亲年三十离家的印象就很深刻,我虽然年纪小,却也知道惆怅。初一大家穿红戴绿上街赶集,书场常常挤满了人,称为“年档”,年档是最重要的,一般会请比较好的先生,所以能排上年档,是无论如何要去的。

可想而知,集齐一家8口人,再加上4个媳妇,当时3个孙子、孙女,一共15个人,是何其困难的事。

那一年的春天,3月的末尾,父亲29号就剪书(结束演出),30号到了苏州定慧寺前的家,老大老三已经到了,二伯最勤奋,必定要做到当天结束再赶回来。在苏昆剧团当琵琶手的孃孃和十全街上开艺术品行的小叔,难得见到4位哥哥同时出现在家里,大家都是吃开口饭的,你说我唱,丝弦叮咚,兴之所至,爱玩西洋乐的五叔把小提琴也拎了出来,中西合璧,好不热闹。那两天,苏州定慧寺前的大合院里,家的融融暖意比《人世间》东北的土坯房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31号当天,全家扶老携幼、浩浩荡荡赶往观前街上一家照相馆。因为职业习惯,男的都穿上了长衫,除了五叔,为显示与众不同,他“洋气”地穿上了西装戴上了领带,里面还配了羊毛开衫,简直是全家的“时髦王”。孃孃正是美好年华,白色镶边旗袍,玛丽珍黑皮鞋,刘海儿微卷,化了淡妆,素雅如兰。母亲花旗袍、大波浪,安静地站在父亲身边。阿爹深色中山装,老派作风,左口袋别着一支钢笔,阿婆(奶奶)深色对襟外套,两人端坐正中,笑意盈盈,可不就是《人世间》周爸周妈那样?看着一屋子儿孙,心满意足。这应该是他们这辈子最幸福快乐的时光了吧。

母亲给4岁的我穿上了绒线裙,配珍珠项链,两个小髻各顶着一朵蝴蝶结,因为是当时第三代唯一的女孩子,荣登“c位”——站在阿爹阿婆当中,孃孃和五叔坐在二老两边,两位堂哥分列前排左右,后排是第二代四兄弟加四妯娌。大家坐停当,正要开拍,照相馆的人忽然笑眯眯拿了个苹果过来递给我,这苹果好轻,原来是道具,我悻悻然端着这个假苹果,心里有点小郁闷。这份心情绵延了40年,至今那苹果的分量依然在心里揣着。

拍完全家福,六兄弟姐妹又来了一张,这回大家微侧身扇形站着,穿长衫的四弟兄一只手因为侧身的缘故藏了起来,另一只手垂手而立,孃孃和五叔随意些,背着手,五叔这回把西装脱了,露出了他得意的羊毛开衫。

就这样,年的春天,因为这张全家福而显得格外不同。

从这以后,我们再没拍过全家福。

那年,因为出国交流演出的名额在临出发前被人顶掉,年轻的孃孃痛哭三天后,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出国。我记得,哪怕是正吃着饭,只要听到电视里英语节目开始,她都会一丢饭碗,钻进房间苦读。年,全家在红房子一起吃了最后一顿西餐,到虹桥机场为小妹送别。父母兄长泪眼婆娑,孃孃擦擦眼泪,背起琵琶,长发一甩,远赴异乡。

年,五叔也跟着出了国,他走的时候把一屋子藏书留给了父亲,这些书从苏州运到常熟,几经周折,现在安躺在我家阁楼。工作后某一年回家,我心血来潮上阁楼翻书,赫然发现了《小逻辑》《纯粹理性批判》,那一刻,我有点读懂了那个爱拉小提琴会画画的五叔。

年出国的是二伯一家,因为不年轻了,说书先生在国外又“武艺俱废”,头几年一天打两份工,只睡两三个小时,苦熬多年,才算把日子慢慢过得好起来。

最后出国的是阿爹阿婆,然而老人没有了熟悉的土地滋润,就算有亲情,生命力也会日渐减弱。最后几年,这张全家福,成了他们唯一的念想。

再一次的隆重聚会,是把阿爹阿婆的骨灰迎回来。父亲哭得像个孩子。

年,孃孃的儿子回国,在加拿大土生土长的孩子,对中国有着无尽的好奇,他去了母亲住过的厢房,吃了小笼包,游了苏州园林,这些母亲无数次念叨过的地方,既陌生又熟悉。他把全家福印在了鼠标垫上,送给国内的舅舅们,当我们每天打开电脑,手底下就是这张全家福。

今年的春天,五叔发来了在国外聚会照片,一家四口和孃孃一家四口,小型的全家福。他们已年过花甲,孩子们聊天,也只会用英文了,五叔说他们讲的中文,下一代也不能百分之百听懂,他说了一个词——冻龄,没有一个年轻人能听懂,必须用英文解释。他既觉得遗憾,又很是为自己离开故土35年,仍然能紧跟国内流行而自得。

留在国内的三兄弟,仍然活跃在评弹的舞台,阿爹留下的手艺,已经传到了第四代。

当年老屋里叽叽喳喳的争论,江南丝弦的嘈杂,父亲的训诫和母亲的呵护,早已归为平静。江南合院里东厢房电视机前苦读的女孩,西厢房里看书拉琴的年轻人,也在地球的那一头步入了日暮之年。但关于“家”的最浓墨重彩的一笔,都留在了这张全家福上。

    

栏目主编:孔令君

    

文字编辑:陈抒怡

    

本文作者:庞小漪

            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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